這些年下來,主要因為探親,已曾三番四次到過澳洲。卻是,舊時年紀輕,每一次總是浮光掠影,到底不過是人家的花園,走一轉,我可是趕要回家做自己的事的。那時候常常想,親人因為一九九七移民南下,拿了當地護照,會得回流。但時光荏苒,華人飄泊尋根,今日,澳洲已確切成為他們的家。下一代,孩子都生下了。
對方的白人家庭,只覺中國文化深厚奇趣,有成員忙不迭地去學搓麻將,還有嬰兒將來務必要中文流利,識得廣東話、普通話,當然還有上海話。這邊的華人家庭,卻似乎只隱隱希望小孩做個快樂完全的澳洲人;唐人街、大紅爆竹、金龍舞獅、石磨扁擔、一黨專政……包袱太多。
親家兩邊一致同意的,是娃娃必須有個中文名字。他們祖籍蘇格蘭的姓,早已譯作中文的「利」。嬰兒叫Oliver,一度不加思索提議,音譯「浩懷」,big hearted。卻是,利浩懷用普通話念,不就像「你好壞」。也曾想過「澳華」,但似個貿易商號,而「奧華」,會聯想本市的Oliver’s 。於是跟親家抱歉說,中文名一筆,一不可成了「壞人」,二不可似個sandwich bar,暫且押後,再從詳計議。
一板一眼
重拾對文字的敏感。以前,只覺得澳洲英語不過是口音重一點的英式英語,像Good day的day ,發音似粵語的「低」。這一次重遊,赫然發覺許多民間的話都聽不懂,包括詞彙。公園裏頭一個歷史人物的銅像介紹,甫開口叫其人做個larrikin。Larrikin?原來是澳洲特有生字,指淘氣搗蛋樂天的「滋事者」,大概就像香港的「長毛」。而聽街頭口音都重得無以復加;後來讀當地報紙,見有一評論慨嘆道,年輕一代都把T讀成D,也即是說,total會變成dodal,騷擾聽者的聽覺。這也該就似我們的「懶音」問題。
於是回想香港的英語教育。西方社會的語文發展,愈來愈見隨意,我們卻繼續一板一眼,逼學生生吞活剝,老師跟標準答案改卷。數月前,聽得一中學生投訴,學校的英語試中,有個答案說主角認為一本書饒有興味,她答某某finds the book fun。Fun這個字的用法,是本老師教的。但學校老師卻堅持學生錯了,扣了她兩分,因為標準答案是某某finds the book INTERESTING!
於是,當年輕人問coffee有沒有眾數,答「正規」來說沒有,但口語有,亦即是寫對白可以有—事實是,現代英語小說寫下coffees多得是—叫兩杯咖啡,是two coffees。但參加香港考試,這樣寫是會得扣分的吧。
大國崛起
如是日復一日,上課下課,學生一腦子的gerund、infinitive、pluperfect subjunctive,主詞副詞XX詞,學英文學得毛鴨血,一個個呵欠後不懂得寫,遑論講。
網上教材,一樣嚴肅隆重。有香港報紙的英語網站上一個提問,是speak和talk的分別,有大學教授竟答,說學者will speak(不是talk)on the topic of global trade。事實是,上述句子絕對可以用talk。煞有介事地教這個不對那個不准,只會讓學生愈學愈亂。
而本地電台的英語教室,也曾說Long time no see是Chinglish,洋涇濱英文,籲人勿用。對不起,語文發展經過時間的考驗,渾然天成,用的人多了,也就約定俗成。在悉尼,兩個澳洲人在街頭碰上,聽他們互拍手臂大聲說Long time no see。
聽得最多的街頭中文,卻不是粵語,而是大陸普通話。來自中國大陸的遊客、移民及學生,摩肩接踵成行成市。再一次到墨爾本市郊看淘金場古蹟,想像舊時華人拖豬尾來做苦工的苦哈哈,忽然就生一點民族情懷,慶幸今日我等「大國崛起」。
這份「崛起」情懷,卻也很快向下墜。話說墨爾本原有一座金光燦爛、頭頂設計似元寶的大樓,都給大陸客買起,喜其金元寶的意頭。但環保分子群起而攻之,大樓終失掉了外牆那一道金,於是大陸客要求退款「回水」……這種故事,就是聽得人尷尬,就是俗。
另一幕,是家姊夜宴親家,事發於一家中國菜館。隔鄰一整桌的四川普通話,還有真的洋涇濱英文,大聲叫最貴價的酒,誇啦啦指點海鮮巨蟹,那副旁若無人的喧嘩、自以為是的暴發戶嘴臉,致身旁來自香港的八十後姨甥低聲說了句:「國恥」。
不管大國怎樣以一個錢銀符號崛起,當權的姿勢錯亂,人民的質素曾遍地差,在外人以至自己人眼中,就談不上honour,甚至只會聯想disgrace。
不如移民
美國總統奧巴馬講明不想美國失世界「一哥」地位,眼下他實在不必擔心,人世除了經濟、除了錢,還要計較其他,諸如尊嚴,諸如道德力量。
美國國情縱有諸般不是,有的仍是真正的自由。假期隨身攜帶的一本消閒小說,說美國國家安全機構以反恐為名,可以入侵任何人的電腦,一個大配角反問:「How the hell do civilians defend themselves against a Police State when the guy at the top has access to ALL their lines of communication? How do they plan a revolt ?」真的,老大哥事事監控,人民還怎麼起義?人家以反恐掛帥,我們的藉口層次低一點,叫反色情。香港的二十三條,幾時捲土重來?
回到香港。回家。沒想到的,是連回家的感覺,也會受到污染。不代表我的曾蔭權真自以為是「老大哥」吧,網上忽地傳來他搽了胭脂似的一張卡通臉,表達回家的好。第一次看,幾乎噴茶。
不如移民?香港是我家,眼下仍是捨不得,放不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