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個西人看了陶傑那篇開宗明義「政治不正確」的英文專欄,笑笑聳聳肩:「It’s a barb alright.」這個讀者說,非常清楚,這個 barb,傷人的話,對象並非菲人,而是本地自稱愛國的華人。另一個說,那篇文字的腔調,由頭至尾 tongue-in-cheek,言不由衷,徹底調侃,用坊間俚語形容之,就是「好玩」罷了。
遺憾在這個號稱亞洲國際都會,下筆作文要分清西人、菲人、華人等等。但這個政府日日在電視上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,甫開口的旁白,有「身為中國人,我感到驕傲」一句,也就是提醒大家,非中國人者,乃非我族類。So much for 族裔和諧。
英文出事
陶傑以第一人稱,短篇故事的敍述手法,宣示中菲爭議中本國對南沙群島的主權,得罪了菲律賓政府,宣布他為不受歡迎人物,不准他入境。作者已經公開道歉。有說,這事屬中英文表達之有別。
這,不對。陶傑在本地文壇的才子稱謂,並非白得。他筆走偏鋒的思維,既有後現代的刀鋒冷,又有宋詞唐詩的紅燈熱,但最重要的,是其人的文字有生活感。那個活生生的感覺,他用英文表達,也一樣。一樣的尖刻,一樣的「抵死」。中文沒事,英文就出事了,不因為表達有異,只不過中文未成國際語言,外人看不懂,又怕翻譯有誤;而英文,卻是世界溝通工具,閣下白紙黑字地登出來,就可逐字斟酌了。
西人、華人,其他什麼人不覺得那篇文字有大問題,菲人卻是有切膚之痛的。切膚之痛,是否等於小器發作?或許,可以批評馬尼拉政府以下三大點: 一、貴菲政府沒有幽默感。卻是,需要擔心人家反過來指點:你們中國人又有幽默感嗎?事實是,我們有詼諧滑稽風趣諷刺甚至「得意」,但沒有幽默,所以這個詞語要由 humour 音譯過來。還有,中文邏輯一詞,源自 logic。
二、馬尼拉政權以言入罪,妨礙表達自由。但,又怕對方反問:這種手段,這款姿勢,你們也不少呀。多少西方記者因為寫過給北京視為「反華」的報道,拿不到中國簽證,吃老大的閉門羹。即使在話說一國兩制的香港,咦,法輪功人士不也是不受歡迎,不准入境?而「六四」二十周年,王丹到底能否抵埗到港呢?這真是一宗老大的懸疑。更令國際社會失笑的是,有好些香港中國人,既進不了中國大陸,連隔壁的澳門都去不了。
三、菲律賓人民反應過激,小題大做。這一筆,說的是情,卻見北京外交部發言人的一句傳統口頭禪,是「傷害中國人民感情」。就是很難說我等感情受傷,大條道理,人家感情受傷,純屬小器。
之謂「崩口人忌崩人碗」,我們如是,人家如是。世情,往往得視乎誰在哪兒說什麼話。而結論觀感,可以分成你的寒酸,我的樸素;你的揮霍,我的豪爽;你的侮辱,我的幽默,等等。
有說,陶傑那篇文字「壞品味」。品味,卻屢屢非常個人。個人對虎紋豹斑一類時裝品味,有一份天然的痛恨,但不會指着披掛紋點服飾的男女說壞品味。衣着自由,表達自由。況且,有時候,一身豹皮的人的訊息,原來剛剛相反,是愛護動物。
所以,當讀到陶傑筆下的本地愛國憤青反對菲國自稱擁南沙主權:「As a patriotic Chinese man, the news has made my blood boil」,先咭一聲笑出來。其文續說,即使菲國有奧巴馬做後台,有美軍基做後盾,不怕,「we have a hostage in each of our homes in the Mid-Levels or higher」,我們每宅都有個(菲傭)人質—由半山豪宅數起……就掩卷拍案了。
笑的,不是對菲人的嘲弄,而是對華人的自嘲。哦,愛國愛得如此熱血沸騰的一個香港華人小男人,那份愛國情,果然淋漓盡致得……這樣假,如斯偽善。功力直迫王爾德。
字裏行間,固然有 racial slur,借人家來自嘲,人家理解,卻仍然不高興。要理解人家理解後的不高興。一般菲律賓人的英語水平,隨時比一般華人的高,人家並非看不懂英文,而是生氣「你要取笑自己人,怎地拿我們過橋?」作者需要道歉,也就理所當然。
香港有沒有族裔歧視?有。籠統說來,膚色愈白愈高貴(看我們的漂白美容廣告),膚色愈深愈嫌棄。然後一嘴的「阿差」、「賓妹」。但若華人姊妹姨媽姑姐在外國給叫做「清妹」,就五時三刻炸起得天比高了。
輿論審判
有批評道,菲國政府對一篇登在免費雜誌的專欄文章反應過激,姿勢太誇。問題是,香港眼下的本土文化,不就是見「激」與「誇」。自己玩火,不可以不准人家點着打火機。說族裔問題,一就是不說—漠視可以等於歧視—卻是,一說將起來,就非常誇張,那個鐘擺一swing、一fing 就去到另一極端。
說的,是一個尼泊爾露宿者上月在何文田山頭(叫「紅燈山」!)遭警槍殺的故事。上周參加一收費電視的清談節目討論,卻聽得有立法會議員一錘定音似說,警察「亂開槍」。法治精神,疑點利益歸當事人,插口道,這恐怕會構成輿論審判,不公道。
而香港之激,是立法會都有粗口。反方說,議會乃莊嚴之地,正方冷笑,這種「垃圾會」,嘿嘿,好尊貴嗎?這種辯論,一開始就掉進個黑洞,永不超生。香港地,誰不懂粗口?但可以選擇不說,有選擇就有自由。要計較的,就像新聞學中的 who、what、when、where、why and how,why and how,是因為道德怒火,還是上鏡做騷?陶傑該寫一篇「And the Oscar goes to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