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年美國決定要炸阿富汗,曾聽得一名句:把他們炸回至石器時代。後來方知,這句話出自越戰,一美軍將領也曾這樣說過。我的童年,老聽媽媽開着的無線電——上一輩滬人口中的收音機——裏頭永遠有越戰新聞:越共、西貢、峴港。
童稚的人一直認為,美國既是超級大國,要打仗,一定贏。卻又聽到美軍殺入村落,只見可憐的村民及零星的雞鴨,鬆懈下來,不知走進了埋伏,給越共全軍殲滅;然後,又有美軍屠殺一整村村民的故事。
從越戰想起
世情,叫做政治,原來可以非常複雜。要至成年,方讀到一句石破天驚的分析:美國輸了越戰,輸在美國人民的客廳。說的,就是日復一日來自遠方的戰爭畫面,那不是個石器世界,而是叢林泥濘;父母傷痛,我們的孩子為什麼要死在那兒?五角大樓的文件中,還有其時國防部長麥南馬拉的話:「… the picture of the world’s greatest superpower killing or seriously injuring 1,000 non-combatants a week, while trying to pound a tiny, backward nation into submission …, is not a pretty one.」也許,美國人就是輸在太「君子」。以中共的思維來說,戰爭就是戰爭,我們可以比馬契維里更馬契維里,凡事為達目的,不擇手段。打仗,還要講究「好看」抑或難看?
美國卻顯然在乎世人怎麼看、怎麼想。六七十年代接壤期的反越戰浪潮,造就一代的學生運動,席捲歐美,還有嬉皮士,flower power、大麻跟迷幻藥。
都因為越南這個小小的、相對落後的國家,中國曾經一度推許所謂毛澤東思想;今日,越南繼續宣揚他們的胡志明思想。而胡志明在香港成立越南共產黨,時為一九三○年。七九年,中共決定要「教訓」河內,爆發中越戰爭,一曲《血染的風采》在那時開始流傳。十年後,這首歌給引入北京天安門的大學生群。大學生說:媽媽我餓,但是我吃不下。八九年天安門上,有劉曉波。今日,劉曉波因起草《○八憲章》身繫囹圄,罪名是「煸動顛覆」。
極權的鬧劇
帶着這樣的一副心情,聖誕假期第一次踏足越南。在飛機上讀到一份《西貢解放日報》,版頭註明是「越南共產黨胡志明市黨部機關刊物、胡志明市黨部、政府和人民的言論機關」。那款文字的嚕嗦,直逼中共詞彙。他們不喜歡中國,卻老是向中共學習。雖然用的到底是傳統中文,不是簡體字。頭版中間有這麼個小標題:「本市自來水售價從明年三月起調升五成」,水費加五成!在任何文明社會,隨時會引發暴動,但這裏是社會主義。以社會主義之名,什麼事都可發生。就像「有中國特色」的社會主義,明明尷尬滑稽,中南海權貴說起來就是臉不紅、心不跳。
今日,美越友好,峴港一帶處處是美國遊客。與家人遊艇河,船伕拍拍斷了的一條腿說:給美國炸掉了。一大堆黝黑皺紋間,不見怨懟,只是一份歷史的理所當然。而三番四次,有當地店舖的人前來垂詢:「你是越南人吧?你像越南人。」每一次都答:「不,我來自香港,我是中國人。」然後總見對方或一臉遺憾,以至一臉不以為然。我的出現,對中越關係毫無幫助。
讀英文的《越南日報》,因為有法新社、路透社的新聞通訊,感覺文明一點。一日,瞄到一小段故事,赫然是說六十歲叫Tran Anh Kim者,在一個地方人民法院提堂聆訊,罪名是「carrying out acts aimed at overthrowing the people’s administration」,不也就是北京說的顛覆。但就像北京人相對劉曉波,河內人相對這名異見分子,也沒有任何示威抗議。可憐不見「越南崛起」,世人不像關注中國人權般關注越南人權;可憐越南也沒有一國兩制的特區,尚有點自由為異見者抗議呼冤。
要在酒店的CNN、BBC電視新聞中才知道中國決定處決、也終於處決了一個販毒的英國人。這英國人,該是巴基斯坦裔吧。無法不想,如果這是個「正宗」的白種英格蘭、愛爾蘭或蘇格蘭人,事件發展會不會有點分別?而北京的事後聲明忽然提起歷史仇恨,要用歷史來為新聞壯膽,就是難看。
話說舊時,那南京大屠殺一筆,面對日本人,又要怎麼算?以前的姦夫淫婦要浸豬籠、楊乃武與小白菜式的酷刑冤獄,當然都過不了當世文明價值的一關。又當然,他們說,國有國法,家有家規,我大國崛起,管他難看好看怎麼看。回看劉曉波。
在越南西報上,翻到一篇法新社的國際評論,引述分析家說,過去一百年,是美國世紀;之前,是英國世紀;眼下的新紀元,該就是亞洲以至是中國世紀了。「也該」、「就是」這一類的吹捧,令北京顧盼自豪、沾沾自喜。還幸報道一樣有提到分析家的質疑,說今日亞洲縱有世上最威勢的經濟發展,「it does not seem to play an equally inspiring role as a thought leader」。只講錢銀,不計精神。硬件有了,軟件欠奉,也就是得個殼,沒有內涵。北京繼續踐踏人權,不停上演「有中國特色」的鬧劇,戒不掉不君子的舉措,就永遠站不上道德領域,遑論道德高地,去臣服世人。
暴動和流血?
這一代的中國人看着,就是累,就是不甘心。我這一輩的流金歲月是八十年代。香港流行的「潮」語是「八十後」,指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,也就是我等的下一代。元旦大遊行一個難忘的鏡頭是,一個顯然年輕的示威者舉起一幅上寫「警告」的標語牌,大意說已準備「暴動、流血」。
這個示威者用一大塊黑白小格子,外文叫keffiyeh的圍巾包頭罩口。他也許知道,這款頭飾是巴解領袖阿拉法的標誌……。
一個母親的卑微願望,不過想兒女健康快樂,讀好書做好事,有尊嚴有人格。對一個香港母親來說,孩子自發去參加六四、七一的集會遊行,已是附加分。但說「暴動、流血」,就猶豫了。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……還看這一輩的香港青年,過不過得了媽媽一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