練習兒童英語會話,招呼小學生「How are you?」一般都會大聲清楚說出標準答案:「I am fine. Thank you.」但轉一轉用詞,問「How is it going?」小孩子就都一臉茫然了。事實是,好些大學生一聽,都會一臉錯愕。反而是英文程度不差的中學生會嘗試答:「Err… I’m going to the library.」 儘管仍然是誤解了問題,問的仍然不過是「你好嗎」,但因為是生活化的腔調,小學生不識,大學生猶豫,因為這句話課本上沒有,課室裏沒教。
舊的知識新的批判
引伸開去,就不但是語文教育的失敗,也是我們傳統灌輸知識的生硬,讀好課本,搬字過紙。試題問:法國大革命哪年發生?遠因近因為何?總之背誦如儀,就可拿甲等成績。
知識固然重要,但時至今日,已沒有上一代般重要。他們說,電腦時代,knowledge is only one click away,要知道法國大革命的前因後果,上網按一按鍵就可以。
也即是說,新世代已到了知識人人可得的程度,淨有知識,即使融會貫通地有,仍然不夠,舊的知識需要新的角度去分析,去批判。
最近收到朋友轉輾傳來的一篇文字,是一封爸爸心聲,題目是「人家是在培養能力,而我們是在灌輸知識」。一開頭這樣說:「我兒子正在讀高二,考了一道歷史題:『成吉思汗的繼承人窩闊台,公元哪一年死?最遠打到哪?』……在一次偶然的機會,我發現美國世界史這道題目不是這樣考的。它的題目是這樣的:『成吉思汗的繼承人窩闊台,當初如果沒有早死,歐洲會發生什麼變化?試從經濟、政治、社會三方面分析。』」 「其實這種題目老師沒有標準答案的,可是大家都要思考……」讀得悚然而驚。果然,我們一貫的教學理念,就是讀讀讀、背背背、默默默,或生吞活剝,或滾瓜爛熟,但人云亦云,毫無新意,裝了一腦子的數字、人名、事故、方程式,頂多像一部人肉電腦。拐一個彎看知識,換一個角度問問題,轉用日常語調打招呼,都容易換來一張張的瞠目結舌。
不淨是制度的錯,或老師教得不力—認識的大部分中小學老師,已跟着課程綱領教得苦哈哈。而這個政府的一套搞得天翻地覆的教改浩劫,毋庸再贅。要說的是,許多望子成龍心切的父母,都直覺地認為孩子的腦袋只要塞進知識就好,完全不必計較興趣。
學習語文貴乎興趣
數年下來,辦了好些兒童英語班。一趟,聽個小娃報告:每次下課回家,媽媽總問;「今天學了什麼生字?」這個母親似乎不明白,淨要學生字,可以自己捧着本英漢字典。但即使由A讀到Z,不等於這個學生會寫英文,遑論會講英文。教了 u for ubiquitous,v for vacuous 又如何?就是未能把文字串連起來,不知道怎麼用。
高中畢業,連莎士比亞都讀了,就是講不了日常英文。
跟小孩上課,第一堂,會見到一兩張瑟縮的臉,會安慰道:不怕,I don’t bite。這三個英文字,都不是生字,幫小學生習慣日常用語罷了。還有一句:Are you really? 字面淺白得很,但要聽得出裏頭的「單打」意思。
學語文,貴乎興趣,若課堂枯燥無味,學來學去只覺是對着一套火星文。就像看人看大路,學語文,多聽多讀多講就好,一些小瑕疵,不必化成無比大,以致扼殺學習興趣,亦即抹掉學習動力。
最近參加一個電視兒童節目,內容包括聽孩子打電話進來說心事。一個初中女生語帶哭音地投訴,她學不好英文,老師總是批評,同學老是取笑。「像我說不好 th 的發音……」聽得戚戚然,多少大學教授都未必就此發音準確,多少法國人根本放棄說 this is,索性只說「zees es」,事實是,就算是在正規的英語世界,許多人都說 ’tis 就算。因為一個吐音問題,令少年人恐懼、煩惱、憂傷,真是不值得。那個初中生的另一重要煩惱是,她的媽媽是個英語教師,而女兒「竟然」學不好英文,是成人的面子問題加諸下一代。
曾讀本報專欄作者陳頌紅的一篇文字說:「一個孩子問他爸爸,節儉跟吝嗇有什麼不同?他爸爸回答:『如果我等到大減價的時候,才去給自己買電子產品,你媽媽會稱讚我節儉;但是,如果我等到大減價才肯給她買新衣服新手袋,她就會罵我吝嗇。』」看成人的「面子」、虛榮、假。
六四史實抹黑不了
也有人說,「六四」這回事,話說薪火相傳,不也就是給上一代的面子、虛榮、假,包抄起來。說面子,是事情已發生了,那班曾經支持(亦即「干預」)八九學運的什麼民主人士,死咬不放,死不認錯;虛榮,是說那些「吃六四政治老本」的政客,享受六四光環,死攬不放—於是這類批評者說,屠城云、血洗云,統統都只是標準答案,都只是假象,強加於下一代,但求他們背背背、默默默。二十年後談「六四」,他方是最中肯的批評者。
Are you really? 八九六四前後,在北京採訪,也曾親歷不利學生形象的畫面,諸如柴玲的歇斯底里、吾爾開希的戲劇囂張。有一幕,且至今歷歷在目。那是《人民日報》登了「四.二六」社論後的北京大學校園,中午時分,一大群學生在空地聚攏,蹲着吃便當,看來大都在吃一款雞飯。一個男生站上矮牆喊口號,他叫一句「要民主!」下面的同學也附和喊「要民主!」牆上「要自由!」牆下「要自由!」喊一句吐一口雞骨。一地的雞骨。
那並不是一幅好看的風景,卻又如何?罪至這些大學生應該血濺天安門?
「六四」屠城一章,本地的中文教科書寥寥數句,來去不過用上「清場」一詞。當學生連知識都未得灌輸的時候,實在也批判不了。唯有以當年的新聞篇幅,用作今天的歷史材料。靈巧點的試題,可問「若胡耀邦沒因受貶鬱鬱而終,會否沒有六四事件?」「若無血腥鎮壓,今日中國局面如何?」這些,都沒有標準答案。但二十年前春夏之交的一串史實,抹黑不了,也髹白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