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六四,每年春夏之間那份對時空的敏感,又來了。一天一地的蟬聲喳喳,空氣中總吊掛着一抹濡濕,老是彷彿有白蘭花香在鼻端徘徊,一排排的影樹,詩人寫的,開出一大片轟轟烈烈的紅;小說家說的,大學生一講愛國,家裏的老人就流淚了。紅的是血,濕的是淚。當年的天安門記者蔡淑芳直憂傷了二十年。今日,有消閒雜誌抽起整整十六頁的六四特輯,年輕的記者寫道:他們就是不能從日曆抽掉六月四日這個日子。
空氣中有火藥味
周四,見李柱銘,約他去跟大學生談話,他滿口答應,一臉笑嘻嘻。卻是,就像司徒華,不管如何歡容,這兩人的臉上總有悲情的痕迹,磨不掉。那一夜,是朱耀明牧師籌辦的「愛我中國」—不是我愛中國,也不是中國愛我—音樂會。
蔡淑芳說,為免觸景傷情,沒去音樂會,她忙着編印悼六四的書。電郵中,Freeman 傳來一輯港台短片,是八九年的司徒華與我,未及細看。電話中,一面之緣的雜誌記者抱歉道,之前曾做的六四訪問,給大老闆抽掉了,事實是,整個特輯的三個訪問都已煙飛灰滅……原因?敏感、「煽動」,不言而喻。
周六,大清早赫然見西報似是獨家報道,李柱銘曾有遭暗殺之虞,故事引述李說,他不認為這一着與中共有關。那麼,黑社會?因為他的身份、他的「民主之父」標籤,我就一心一意認定,這事與政治有關。跟司徒華談起,他也同意。
這一天,也終於正正式式讀到蔡淑芳的故事,比起她,我的六四心結實在不算什麼。從沒問她的故事細節,因為不想落得「執手相看淚眼」的場面,受不了。這個場面,二十年前的六月五日,經歷過一次,在天安門廣場周邊碰上當時仍屬《文匯報》的劉銳紹。那一幕,實在太錐心。然後一頭一腦揮之不去的,是余光中的一句詩:空氣中有火藥味。確是聞不到血腥,都給火藥味蓋過了。
記者雷子樂寫得好,很快就以淚眼讀他寫蔡淑芳。淑芳有一整個行李箱的六四物事,我只有一本八九年的日記本,一直用一根黑絲帶綁着,還有一個薄薄的文件夾,放在最上面的,是八九年六月四日的《文匯報》、《大公》頭版,最下面的,是有一年孩子自製的一張慰問卡,上寫「媽媽不要傷心……都這麼久以前的事了」。那一年他十歲,屠城那年他三歲,那個年月的比例,確是久遠久遠。那張卡,仍然黏着濃重的漿糊香。
周六,《君子》雜誌的審查六四一筆也見了報,抽離地,讀原本聽我的故事的人的故事。我的故事,也曾說了:那年六月四日,給急派上京,用回鄉證入境,之後一度解放軍向我們所處的建國門外開槍,跟同事一起得法國大使館拯救,許多的眼淚痛楚過後,拿着一本大英護照,坐意國大使館的免費包機回港。
生命歷程分水嶺
絮絮說着二十年前事。那個雜誌訪問,由中環開始,跟《君子》的記者與攝影師一起坐着舊時叫六十四,如今改叫做六十六號的巴士出發。這是我最熟悉不過的一條路線,經過大會堂、立法會,進入大道東,沿途一提一些聯想,像大道東古廟一石之遙,矗立合和,曾以此做一電視新聞小特寫,話說新舊香港……路的盡處,有舊時的新華社,舊時那兒門口就有個六十四號巴士站。舊時,小小年紀的大兒子一次站在巴士上層,大聲向車廂乘客宣布:看,下面又有許多人爭取民主!令媽媽尷尬,往下望見到的人群,都是要入馬場的馬迷。
巴士穿過淺水灣,總站由赤柱大街街市,變了在赤柱廣場,這裏曾是豬場。生活雜誌,生活點滴。六四確切撩起我對民族國家身份的困惑,八九年,亦成了生命歷程的分水嶺;提起某人,哦是六四前,說起某事,會界定為八九後。
那個下午,赤柱廣場的風很大,我們坐在露天的一把太陽傘下喝咖啡。掉過頭來,聽年輕細緻的記者說她的中國故事,她的根,她的情,只是沒估到,這一幕會成為她的傷心—也許是更多憤怒—的故事一部分。也許二十年後,她會像蔡淑芳一樣受訪,回說當年今日。
有沒有談平反六四?當然有。因而敏感、「煽動」?六四前後,我們仍然認為一個記者不應就新聞公開取態,表達立場。六四後,李怡曾來邀聯署一新聞界的譴責中共聲明,那時我是全職記者,仍然覺得不好。要再過一大段日子,方漸漸醒悟,新聞,是歷史的初稿,一些人世的基本值,像人的尊嚴、血與淚、自由民主、親情道義,不應公開佯裝若無其事,可以坦蕩蕩地講與寫。
儘管這一年我仍不樂意參加一個「學界、專業界、文化界」的六四聯署。想的是,若我非學界、不專業、沒文化,是否就沒資格簽名?支聯會的全名,開頭就是「全港市民」。
自問有良知就好
周六,從電郵打開那個港台的 YouTube 片段仔細一看,那是八九年的「十大中文金曲」,那是張敏儀時代,老聽她說「我們踩鋼線」。那個頒獎畫面,是王虹的《血染的風采》。之前曾在後台流淚,鏡頭前面對司徒華,只能言不及義地扁嘴,就是怕失禮。
二十年後,只覺無可無不可,自問有良知就好。聽得太多似是而非邏輯、黑白不分的事實。為政治着數、為錢銀利益,為選票為風頭,搶上鏡博做騷,會得作個義正詞嚴狀發噏風。
曾俊華就扶貧措施反問記者:你有什麼好提議?八九年的劊子手也可問:若不屠城,你有什麼好提議?不准質問,不准批評。依此推理,影評書評時評人皆可收工,記者開着錄音機就好。
周六,因為讀着報上的故事,中心點是蔡淑芳,很有點一身一心的泫然。那個下午,港大的政治系同學辦六四街頭論壇,昨天,浸大新聞系同學在街頭派六四特輯。李柱銘和司徒華肯定後繼有人。
六四後,沒特別約會淑芳,萬千黑壓壓的人頭間,跟你一樣,未必相見,但知道我們都在一起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