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個夜裏,燈光有點昏黃,人影綽綽。地點是個露天花園,如今流行說的公共空間。派對的主題,是陳方安生立會補選勝出,答謝義工。十步之遙外,見李柱銘站在一張高石桌前,他背後遠處的一支射燈,把他的輪廓影子嵌在桌面上,及前面的花叢間。他的神情,有點落寞,好生 the only one in a crowded room 的意境。
上前與之搭訕,見他一貫精瘦,那個瘦,簡直瘦得不可開交,而眉宇間那一抹如常的憂愁,似給 permanent marker 畫上,抹不掉。話語間,提到他會否在這一年的立法會選舉繼續出選。他說,他還要好好地想一想。這個答案,一直眾所周知。他說的其他話,因為屬私人交流,不好引述。
跟李柱銘說,我在一九八○年開始,以記者身份評時論政,以局外人姿態看盡本市政壇眾生。這許年下來,見為爭取民主貫徹如一的人,實在不多。走過世道而仍留風骨的人,更買少見少。於我來說,論觀感實幹、身份地位、國際關係,出得西洋廳堂、入得傳統廚房的政治人,能算得上 icon 的,也不過那三數人。李柱銘排第一。見他笑將起來。瞬間,因為與慣看的憂國憂民印象對比太強烈,那個笑容,尤見燦爛。
可惜
忽然,就見香港進入後李柱銘時代。本市的從政者,乍看,不見得有誰可繼承「民主之父」的名號。儘管李柱銘宣布不再參選,不等於他不再參政—選舉並非唯一的政治路—但各方中外人士,一聽得這條消息,都不約而同用上兩個英文字:a pity。可惜。
李柱銘七十歲了,與董建華同齡,但李看上去不像老翁。人生七十,古來確是稀的。但當今世界,應該不算很大一回事。李柱銘說,他要讓位給新人。
言下之意,就是不想霸佔政壇空間。問題是,這空間到底私人抑公共?
技術上正確的答案,自然是公共空間。但,真的?去參選,首先要講錢。選舉經費一般上限一百五十萬。身邊有這個餘錢,做爸爸的,或想不如帶孩子環遊世界三次。去籌款,若沒有政黨身份,人家問你是誰,但又往往一聽得民主招牌,就似驚見帶菌者。
或就靠政黨支援,但放眼望去,民主黨派的財政都見緊絀,屬丐幫的多。話說的新人,有多少政績、多少知名度,有沒有個人魅力,即是「觀眾緣」,都要考慮。建制親共一派有的是用錢買回來的人力物力,為旗下新人大搞形象工程。
回歸十年,讀過多個政治學術研究報告,歸納一個印象,是香港選民會這邊廂埋怨,去投票,來去那幾個政治明星,「揀到厭」;那邊廂,見有新面孔,又會不屑:「邊個嚟㗎?」 於是,一屆又一屆的立法會選舉,都見李柱銘,這番「霸佔」政治空間,不是他的錯,是這個社會、這個制度的錯,也是人民的錯。看現今整個香港上下,包括好些傳媒,如何擁攬兼展覽西瓜靠大邊。於是,李柱銘宣布退選,得到讓位的新人,仍然要考慮得跟着陳方安生的隊伍,參選排在陳太後面。
這樣說,並非批評,只是鋪陳事實,這是政治務實,這是香港。這就是我們要繼續爭取普選的一大原因。一場立法會選舉,六十個議席的一半由地區直選產生,一人一票。這個貌似公共的空間,精神上卻見「私人」,參選名單,來去是一小撮人的玩意。
群毆
當然,數月前的一幕立會補選,是例外。爭的只是六十分之一個席位,時間短,心理準備也短,純粹「隻揪」。眼下說的,是立法會選舉 proper,屬「群毆」。那六十個席位由哪些人坐上去,決定了本市立法架構的面貌精神,對未來政改、二十三條立法等事宜,有決定性的影響。
如今肯定已知沒有了李柱銘議員的一票,還望有另一票補上。個人曾聽李柱銘親口道來最刺激的一句話,來自○四年立會選舉前夕,港大學生在校園辦了個選舉論壇,我是主持。各人唇槍舌劍過後,李說:「……我會輸畀蔡素玉!」 這句話後面,是確切老大一個感嘆號。在這個選舉制度、這個社會氛圍下—毋忘一梳梳臘腸、一席席蛇宴等街坊贈品—李柱銘會輸給蔡素玉,新人反而贏得了嗎?
平生有得出版的第一本書,是個人物訪問集。打頭砲的,是一篇「李柱銘的昨日今日明日」。那是九十年代初,還未有民主黨,馬丁.李代表港同盟。
那篇訪問直接引述了李柱銘以下這些話:
累了
「邊個紅過你,有什麼緊要?我不看個人,但看制度。只要有好制度,有民主,就好開心。」 「係,讓其他兄弟『浦頭』。以前衞奕信時代,那些人總說,香港有什麼反對聲音?來來去去不過一個馬丁.李。」 「沒有直通車我會死咩?我和港同盟兄弟會繼續參加直選。」 「鄧小平說,共產黨不怕人罵。有一兩個人罵,好,是民主點綴。但大聲的有組織地罵,像港同盟,佢又管你不到,佢就怕。」 「講錢,上面用錢無限,人力亦無限,仲有嚇人一招,嚇到你腳軟。保守加左派,隨時攞過半數票。」 這些話,十多年後回讀,原應陌生,感覺卻是熟悉得很。論政治,香港在當中的日子,恐怕是白過的多。李柱銘大概也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