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港殤,由八九年的六四夜數起,有一串長長的目錄:八仙嶺慘劇、嘉利大廈大火……到沙士中許多許多的冤魂。大家原都以為,時至今日,文明、衛生、安全以至反恐的意識都已提高,每日早上起來,只預期是日安好。馬尼拉的忽然一幕腥風血雨,令人特別傷痛,是眼睜睜地看著電視上的現場直播。大家原都以為,槍手願意先放老弱婦孺,看來也不涉宗教政治或種族仇恨,事件該就會和氣收場,圓滿結局。
卻是眼睜睜地看著現場直播,那份參與感,那份冷不防的流血悲痛,「我有份卻無能為力」的憤怒哀傷,需要長時間來平復。電視的威力,早見於天安門上血腥鎮壓一幕,播通寰宇,舉世震驚。卻沒有人會因而要箝制電視畫面的直播功能,因為就等如扼殺人民的知情權,摧毀新聞自由。記得嗎?即使馬克思也說:「沒有新聞自由,所有其他的自由都是虛幻的。」
菲總統言論可悲亦可笑
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卻怪電視直播,說令事故中的槍手受到刺激而狂性大發云云。電視攝到的鏡頭,不就是實況,菲律賓警方去「反劫持」槍手的家人,若屬機密行動,傳媒未必會拍到,或起碼給離遠劃個採訪區……,菲警處事之笨拙無能,不必再贅。
這菲國總統比其他人更應知道電視的威力。一樣是夏天,一九八三年,他的父親阿基諾自海外流亡回國,在馬尼拉機場甫下機即遭官方槍手刺殺擊斃的凝鏡,震撼全球,其父即成民主烈士。
昨日的新聞,今日的歷史,人們不應善忘。不,菲律賓並非淨是輸出家傭的國家,他們也有一場轟轟烈烈、可歌可泣的近代史。阿基諾死後,她的遺孀,亦即現任總統的媽媽,自稱不過是個simple housewife的科拉桑,帶領一場人民力量革命,三年後成功扳倒世人一度以為千秋萬載的馬可斯皇朝。從此People Power成為普世爭民主的通用詞彙,而黃絲帶等如民主的傳統,在香港一樣給襲用。這一切的起點,是一幅描述死亡的新聞畫面,二十七年前的八月二十一日。也即是說,馬尼拉慘劇發生當日,八月二十三日,阿基諾三世剛過了其父的忌辰,他不可能不知道傳媒的威力及用途。聽他諉過傳媒,只覺可悲可笑。
同樣可悲可笑的,是香港會有人怪罪菲傭。可能想像,若本國政府姿勢失誤,大陸公安面對外人出了問題,在外地工作的華人,以至一眾華僑要為之負責?有專責少數族裔議題的社工說,一菲律賓人向之投訴,說在香港上街不敢認是菲律賓人。香港自稱亞洲國際都會,這個聽上去,就是錯。
香港縱也有憤青,相信人數不多,公然大喊趕走所有菲傭的,也只是維園阿伯一類的人物。可還記得,內地近年曾出現反日浪潮,事事有理無理都提升族裔層面。起初,中南海隻眼開隻眼閉,只覺憤青愛國,很好嘛。已故的異見分子劉賓雁老早說的,中共的最後武器,不就是以愛國主義煽動眾,帶領眾,以示全國上下有人民的凝聚力。但到後來,憤青見XX壽司的店舖就燒,見Toyota房車就砸,完全貽笑國際大方,方知過猶不及,要趕快重新操控場面。
經過那次教訓,以後要愛國主義、玩排外,都先要經過深思熟慮,好好鋪排。看今日我國跟日勾肩搭背做生意,老友得很。於是,馬拉尼慘劇發生後,外國記者報道說,中共中宣部下令要把民間情緒降溫,不得出現過激言論。這,大陸媒體基本上都是政治工具,為中央抓緊意識形態,也就見怪不怪。
反看菲律賓,到底是個民主國家,他們的媒體會有文明操守吧。讀報卻得知,有菲報在事發後翌日的頭條,不是有遊客枉死,而是菲國佳麗在外地選美的新聞,就真怪得很。自然,在編輯自主的盾牌下,這是那間報館的編輯決定,不喜歡看請不要看。但,有怎樣的受眾,就有怎樣的傳媒。涉事的編輯自行侮辱報格、侮辱國格。當然,這亦可能是悉心的決定:張張報紙都是同一個災難頭條,我們不如走另類娛樂角度,有助「賣紙」。
莫把哀傷扭曲成種族仇恨
也不必以一張報紙一天的版面來審判一國的國格,不然也像仇菲情緒,流於淺薄;不能說若事故發生在星馬泰其他國家,就一樣要仇星仇馬仇泰,因為慘劇跟族裔仇殺無關。耳聞目睹的網上攻擊,由banana eating monkies到「不把咱中國人當人」的話,令人厭惡的神傷,把原本純潔的哀傷與憤怒,扭曲成種族紛爭。要聲討菲警方,要質疑菲政府,但不是攻擊菲人民。菲前總統阿羅約夫人說得好:「是誰令談判暴力收場,都應依法懲處。」要求真相大白的closure,討回公道。
成龍說,We don’t hate。錯了,人生恨事多,像恨鐵不成鋼,只要不誅九族似地恨。黃絲帶、人民力量過後,他們的百性仍然苦哈哈。變相經濟制裁菲律賓,苦的主要仍是平民。香港人不夠寬容?
但跟好些美國人不樂意見到九一一遺址附近起清真寺的風波,不能比較。九一一慘劇一上來就打正旗號反美仇美,同時是意識形態的鬥爭:伊斯蘭相對耶教(亦即西方文明),再給當年的布殊總統分為日與夜,光與影的對比;還有入侵阿富汗、進攻伊拉克,新仇舊恨,確是很難一句寬容抹掉。假設若有誰要在南京大屠殺哪個遺址附近建日本文化中心,不會見大量中國人支持。
但眼前傷痛,跟上述的恨,根本不沾邊,不涉racial事宜,遑論racist。卻是,聽家中菲傭說,她的一個姊妹周六下午,在九龍佐敦附近給「一個中國人」當街當巷打了一記。當事人沒受傷,只覺難堪。沒報警,怕多事。
「我們一樣難過,一樣憤怒」,菲傭說,「But Chinese people are like that ?」不,只有很小的一小撮。
We mourn with dignity and decency,我們不受hyped up的情緒煽動。香港華人的民智水平,不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