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九年,有魏京生的北京之春、鄧小平的開放改革兼四個現代化。那年夏天,我自新聞系畢業,從加拿大回港,一頭栽進記者生涯,抱着一顆「紅」心。那時候聽前輩說,香港,是中國新聞的跳板。
八十年代初,轉職電視媒介,大陸的訊息氛圍仍然封閉。卻也因為封閉,什麼入境採訪規定仍然在摸索中,大家將將就就。清楚記得,那時候的電視台高層點名吩咐這個那個記者—我是其中之一—要有一個旅行袋長駐辦公室,裏頭放好證件衣物牙刷,以備不時北上採訪。
採訪目的固然包括其時的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會談,卻也包括突發事故,像桂林空難、三水沉船。老闆一聲令下,挽着一小袋細軟,就上路了。
新華社較港澳辦開放
那時候的香港新華社是有實無名的外辦,對上述「這個好像不太好」、不合規格的採訪行為是知道的,但都只是隻眼開隻眼閉。一個印象是,那時候的新華社中人都對開放改革抱着一份紅心,我們私下閒聊談天,都是朋友,其中毛鈞年等高層,更是人物。
一次,我們正式受邀到西安採訪開放旅遊。那個行程自然經過嚴謹的安排審查,見接待我們電視隊的單位人員戰戰兢兢,又要抓緊,又不敢得罪香港客人,不住客氣而堅定地提醒:不許四處亂走,不准隨處亂拍。
本記者卻不管三七二十一,擅闖民居,隨意訪問了一個家庭,拍了個人情味故事。接待的單位同志事後得知,嚇得面青唇白,卻也終於給說服,故事內容毫不「敏感」。對方沒有要求看我們的錄影帶,遑論沒收。雙方愉快地分手,基於一個「信」字。
這一年,開放改革三十周年,卻只見愈是經濟開放,愈是訊息封閉。港澳辦公布港澳記者到內地採訪的新安排,包括須事先向中聯辦申請,更「須徵得被採訪單位和個人的同意」。於是回想,六四前,我是國際通訊社記者,在北大訪問吾爾開希、柴玲等學生領袖,事前肯定不可能先得批文。而在今日的新措施下,固然不可以在內地做街頭訪問,更不可擅闖大學,要訪民居,即使得到對方熱誠款待如在西安一幕,也顯然會犯法了。
擺明是走回頭路。港澳辦卻強調,新安排是為了便利採訪,「並非開倒車,亦不存在倒退,更無意為港澳媒體帶來麻煩和不便」。本市的中聯辦代表也說,新安排不是政治審查,並非收緊新聞自由,只是一般的新聞安排……云云。都是睜着眼睛,透過齒縫說的話。開放改革三十年,一貫的官方語言,一貫的newspeak。
今日世界,訊息已見無疆無界。發生了什麼事,一部手機攝錄,放上 YouTube,播通寰宇。於是惹得國際傳媒報道謂,中國有全世界最大的一支網絡警察隊伍。
愈是管不了,愈是怕,愈是要管,恐怕就愈是管不了。
去年北京辦奧運,一度對外放寬採訪限制,原來只是曇花一現的小陽春。國際特赦組織的二○○八世界人權報告說,中國奧運一役的一點新聞自由只屬「短暫放寬」(a temporary loosening)。與此同時,繼續有內地記者因為報道敏感議題,鋃鐺入獄。
都說,二○○九年,是北京老大一個政治敏感年:建國六十周年,「解放」西藏五十周年,「六四」二十周年;還有開放改革三十周年,五四運動九十周年。
近一個世紀前,懷抱一顆顆紅心的大學生,倡議「德先生」與「賽先生」。賽先生是science,科學。今日中國,連太空人—北京英文叫taikonaut—都有了。德先生,是democracy,民主。今日北京,也談發展「黨內民主」。溫家寶說過,中國不會抄襲西方的一套,而是根據我國國情自行發展民主……。
欠缺軟件的大國崛起
卻是,中國崛起,大國崛起,只見硬殼,沒有軟件。這軟件一詞,來自英文software。但回用傳統中文,一國的內涵,也實在太軟,不濟事。就像德先生的德,一樣可以是傳統中文的德。大國崛起,同時要以德服人。
透過新聞界,世人知道中國有毒奶粉、假豉油及冒牌「法拉利」,還有各式牽涉人禍的天災,着着予人話柄。先讓一小撮人富起來,卻令一大撮人心靈空虛,把「德」這個字束之高閣。
美國國務卿希拉莉出訪亞洲,第一站不是中國,而是日本,那個外交關係的先後之分,明白得很。在中國,且看希女士會不會就人權、西藏等問題向北京「訓話」。
話說達賴喇嘛流亡海外五十周年,開始向西方記者流露擔心,不知如何找到繼任人。根據喇嘛教義,他們有自己一套神秘的尋找方式,但開宗明義無宗教,不信神佛的中共—國際媒體話到此處,總語帶訕笑嘲諷—卻堅持由他們來欽點就好。較新消息是,北京開始重新禁止外國人,包括記者,進入西藏一帶。
眼下,香港記者要到西藏,大概想也不必想。當然,「政治正確」一派除外。
一國兩制之下,原可讓香港這一小撮人先民主起來。但同樣地,相對於八十年代北京高官談香港的豪情壯語,走的是回頭路,一言以蔽之,就是要控制。香港不開放大氣電波,要把「不聽話」的香港電台置諸死地而後快。
還望這一代的記者繼續有熾熱的紅心,不會灰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