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政改獲得立法會通過」,每讀到這款文字結構,就沒好氣。今日的中文人不知怎地下筆總要加鹽加醋,以示行文「壯觀」。但是,在此並非要扮陳雲,不是要談中文的中毒解毒。
想說的,是政改通過立會前的風雨日子間,見到網上一個訊息,教要包圍立會大樓的示威者如何自保。其中一項,說行動若受記者採訪阻撓,可跟對方說:「想有貨,唔該借借。」一個貨字,當中很包含一點不屑,以及輕蔑。乍讀,先是錯愕,然後神傷。果然,物換星移,桌子掉轉了。曾幾何時,在天安門上,記者簡直給視為人民救星。不管廣場上的人擠得怎樣插針不入,只要略略提高嗓子喊「我是記者!」人潮,就會像紅海似的左右分開,中間出現一條通道。
那是上世紀的景況。那時未有電郵,也沒有Google、Twitter等的物事。今日,一個人手持一部手提電話攝錄,就都可自稱是人民記者,Citizen Journalist,當然還有許多評時論政的博客,傳統媒體正規記者的人民喉舌功能,就開始受壓了。
有了互聯網後,資訊科技的發展,浩浩蕩蕩,真要擋,暫時也只是北京式的政治手段。這數年下來,國際傳媒一度赫赫有名的文字招牌,似乎除了英國的《經濟學人》,都見市場危殆。在香港,相信走勢類同,要擔心的,是恐怕這個發展於本市尤烈。
良心字號買少見少
首先,是九七年以來,香港新聞界的自我審查,俗稱「歸邊」,日益嚴重。因為廣告利益、政治數,編輯老闆都選擇「西瓜靠大邊」,唱好「愛黨愛國」,傾銷「民主亂港」。香港的免費電視新聞給掛上的什麼CCTV標籤,還少得了嗎?主流傳媒讓人覺得信不過,禍延前線記者。
而香港許多的前線記者,與示威者一樣,都是三十歲未到的年輕人,如今統稱為「八十後」。年紀相若,平起平坐,你眼望我眼,角色有異,記者有犬儒心態的訓練,示威者就都有抗爭到底的情緒。也許,沒說出口而心裏互相質疑的是,「你受煽動博上位?」、「你被河蟹做鷹犬?」罵人「鷹犬」,個人聽來尤其不快,在動物當中,地上我最愛的是狗;天空中最喜的是鷹。罵到底,不過是想說對方是某某的爪牙。歎的是,記者天職,原是人民喉舌,但本市的新聞良心字號,確是買少見少。
百多年前,新聞學跟西方的經濟、哲學以及科技,呼嘯東來,但就採訪發布新聞而言,我們沒跟西方那一套對第四權的尊重歷史。上一代,也曾敬重過「老報人」的稱謂,但目前都式微了。看美國全國電視網仍不時有一臉皺紋的主播,相對於香港的小妹妹美女的傳統,差距真的很大。
新聞行業並非專業,不必考試牌,亦即是說,並非會發達的行業,又少一個令人「肅然起敬」的原因。最近聽一個年輕女子說,在本港的傳媒打滾六年,月薪仍在二萬元以下,實在捱不下去了。數年前,也聽我的一個舊生報告,當了兩年政治記者,只覺政治人及報館均不堪,樂得轉到公職。
事實是,許多受訪者都帶點貶意地視眼前記者為「妹妹仔」。新聞業確是女性多,年紀輕。請一個月薪五萬元的資深記者?不如請五個新記者。年輕力壯,好做跑腿,採訪成了有腳的攝錄機,do the legwork,除了器材的分別,跟網上採訪沒兩樣。
不是記者的錯,是編輯跟老闆的錯,他們多相信搞好器材硬件,少眼人才軟件。原本呢,只談理論,傳統媒體的可信度仍然高,因為網上自由,無疆無界,隨便天花亂墜,得出就,而現實世界的newsroom該有重重把關,核實添刪,講操守原則,計道德理念,會考慮公眾利益與公眾興趣之別。
「公眾興趣」,即八卦新聞,從來比較好賣。有怎樣的傳媒,就有怎樣的受眾,反之亦然。在資本社會,自由市場,傳媒到底是一盤生意,擺出來的「貨」,要迎合顧客。於是,周而復始,十年一轉,政治記者改任公關;財經記者轉行金股。
香港只有很少很少的資深記者,因為都「坐」升做編輯,不像外國,中年至老年的男女會繼續打領帶戴珠鏈採訪,在本市,一把年紀仍然「跑」新聞,閣下可會被視為「不濟」、「潦倒」?
虛擬世界愈見真實
在一個文明社會,新聞界是行政、立法、司法以外的第四權,監察政商,為民喉舌。老早開始有人說,今日世界,互聯網是第五權。主流媒體不報的事實與畫面,都可移師虛擬世界。
虛擬世界,已愈來愈見真實。唯一令人猶豫的,仍是可信度問題,這事實,有多真?這畫面,有多假?因為沒有把關。但也慶幸因為沒有把關,所以自由。人世的矛盾,非常Catch-22。
在網上資訊仍未能完全取代報紙、電台、電視之際,老媒體卻又老是自毀長城,不得民心。在這分叉路上,香港原有一座堡壘,叫香港電台,用人民的錢運作,不再做政府部門,不必受官僚的政治壓力,亦不用擔心廣告商排擠,真正為人民服務。
由公投到政改的風風雨雨,幾乎完全蓋過了港台前途一筆。七.一大遊行中,有頗多「港台運動」的小三角旗海的畫面,但許多人或都認為,在普選的大前提下,港台,枝葉耳,未必記起新聞自由是一個社會的最後防線。
曾蔭權政府要把港台像丫環似帶在身邊,仍然做個政府部門,來個約章找來各式煲呔友好管束港台。港台需要的不是跟政府簽約章,而是與人民定約章。香港人要不怕權、不貪錢的資訊,去跟港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