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世事故,不外談法、理、情。跟大學生討論最近一尼泊爾露宿者給警察擊斃個案,都知道此事尚待正規調查,由死因研究庭裁決,現階段未需討論是否合法,不然容易淪為輿論審判。見年輕人的話,都情理兼備。
說理,最令人不安的,是甫事發,即有高級警官說開槍的警員「別無選擇」,令人感覺以一面之詞維護下屬。再後來,私下聽更高層的警方代表說,發話的同僚,「Whatever he did , he did it in good faith.」說到底,就是個「信」字了。
一個大學生表達對文字的敏感,說報章標題措詞,起初不離「流浪漢」、「無業漢」的字眼,看上去貶意甚重。對,甚或令人覺得,流浪與無業,簡直是原罪。在眼下經濟差得不忍卒睹的同時,多的是失業的人,「無業」一詞,容易讓人覺得刺激。而中文的×漢,由「金毛漢」、「醉漢」等用法,原意該只是說是個男人,但一個「漢」字,總令人聯想粗暴無禮、橫蠻無理,不幸地。早年八七股災,香港股市一度停市四日,引發許多洋記者發出尖刻提問。那時候的報紙,幾清一色把有關記者叫做「洋漢」…… 說情,死者家人傷心,涉事警察的家人,又何嘗好過。這是人之常情。周前,曾在上海街一帶跟路過的尼裔街坊說,如果你覺得同胞死得不公道,可以簽個名字,我們會轉交警方,代為表達關注。兩個鐘頭後,不過收集了百多個簽名。卻是,其間有尼裔街坊拿走空白表格,說會自行影印,叫同鄉簽名。果然,一番呼朋喚友過後,他們其後再交來的簽名數目,近七百個。也就生出群情洶湧的畫面。
負負得正
本地的尼泊爾群體終於自行組織起來,搞個抗議遊行。至此,這個政府始識得驚,有官方人士來電說,擔心如此這般的一場族裔示威,會影響香港社會和諧。和諧?「河蟹」?但因為對方言詞異常誠懇,亦肯定並非其個人問題,不忍指摘。
事實是,如果這個政府的政治IQ高一些,政治EQ也高一些,老早審判一下情與理,想像若事發在蘭桂芳,死者是個白種人的後果。也未必要出動特首曾蔭權,老早找個高官出來,安撫族裔情緒就好。
警方就事件的調查,自然由警方負責,即是「自己人查自己人」。或說,現行機制不容有外來的獨立中介者—儘管機制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這個情況,就是令人未能完全放心,脫不了「看不到完全公道」的觀感。上述兩個不,負負不得正,恐怕結論就是「不公道」。
但聽助理警務處長鄧厚江承諾,「警察真係查警察」,這個「真係」,當然是指認真,見他神色沉重,話語間眼眶發紅,聽者動容,只能回歸一個「信」字。
聽尼裔團體領袖說,死者在加德滿都除了妻女,亦有父母,同樣希望來港辦理後事。而未來不管司法裁決如何,香港政府都要向死者家人道歉;他的妻女,更應(以體恤為由)享有居港權。這些表面看來訴諸於情的要求,暫且說不下去了。
上述諸多枝葉,都發生在跟大學生討論之後。討論期間,年輕人都同意,這個故事暫且說不下去。那一課,不過是個小圈子,小圈子就對與錯的情理觀感,不也就是一半一半。大學生都理解與在乎,只是未成學生運動罷了。
一些故事,卻是一直說下去的。像「六四」,直說了二十年。每年春夏之交,這兩個數字,就會發生「驚蟄」效應。每年這個時候,總有許多的大學生活動:訪問與研討、出版與論壇。個人已知的,包括浸大新聞系同學的訪問文集、港大社會科學院同學邀寫特刊論題。
自己人打自己人
所以,乍聽城大學生會的評議會「禁止」出版自己同學計劃出版的「六四」刊物,非常詫異。老老實實,這許年來,「六四」已成為一個「節日」,就像清明、中秋、重陽,已有指定的社會動作。年輕人叫停校園行為,算是打倒傳統,think out of the box?
這事因為不牽涉大學管理層,沒聽聞有什麼施壓行為,關事的大學生也已公開解釋,那個「六四」出版計劃該如常進行,故事閃電講完。卻是,即使故事未說完之前,也不忍對年輕人指指點點。新時代,我們要求新一代有獨立批判思考,要他們獨立,就不好老是牽他們的手,耳提面命似地吩咐。要求下一代跟我們的想法一模一樣,就像把自己的一套強加諸別人身上,那叫帝國主義。
但,話說法、理、情,「六四」是如此黑白分明的故事,大是大非,「自己人打自己人」,就像人倫母愛,似沒什麼討論的餘地。誠然,這一輩的中年人,談起南京大屠殺一類國殤,也未必有濃烈的情緒。問題分別許是,那是外侵,比較久遠;而「六四」,時間距離短得多,說的,且不只是國家情懷,更是家園情懷。淨是「天安門母親」這個名號,已令人神傷。
隱隱地,有一股批評大學生的暗湧。有這一句:現在的大學生淨識「唱K打機,不識達文西即是達芬奇」,「又或以為達芬奇係一款甜品」。這類批評,或見刻薄,但有警醒作用。與此同時,最近參加中大一個教學研討會,一個結論,是教的人要識得 tell a good story。
故事得說下去
七十年代,香港有中文法定、保釣運動;八九十年代,自「九七前途」,當然還有「六四」等議題。清楚記得,中英會談期間,大學生的意見,連電視新聞都非常煞有介事地報道,那時候的大學生代表,包括陶君行、蔡耀昌。卻都已是英殖的故事了。回歸後,也曾有「倒董」潮,但接一連二的金融風暴、母語教學的十年浩劫、毌忘沙士……香港還有學生運動嗎?又抑或,傳媒與社會不再在乎「不再精英」的大學生,大學生也就相應更不在乎?
港大學生會將在四月九日辦個「六四」論壇,題目是:「從未看見的歷史,說不下去的故事——八九後的一代能薪火相傳嗎?」遺憾日子不對,未能赴約。要說的是,故事,一定得說下去,and we have a 「good」story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