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曉丹笑嘻嘻地說:「我記得你,你係毛姨姨。」這個十一歲的小孩總是一臉燦爛。每一次,我總會生出一點成人的計算──這個女娃,因為自己的情況為身邊的人帶來不便,她以快樂的感染來作補償。
相比起來,她的比她大三歲的哥哥德俊,就沒有笑得那麼傾情了。也因為德俊,令我第一次公開失態。
事發好幾個月前的一個籌款音樂會,主題是黏多醣症病患者,亟需每人隨時年過百萬的藥費。說的是錢,不是人數。這是個非常罕有的遺傳病。香港的患者,(只)有三十多個。相對於逾七百萬的人口,或有人覺得,也不是什麼一回事嘛。
得張超雄邀,當上那個音樂會的主持,全程由香港醫學會管弦樂團撑場,嘉賓包括德俊兩兄妹,他們都是患者。
事前做功課,細讀林旭華關事的「藍藍的天」出版社印的有關這個病的小書。裏頭由許鐘妮醫生介紹說,這個病,是因為體內缺乏一種酵素,去分解黏多醣,而黏多醣,是構成人體組織和器官的主要成分。
天空是下雨色
於是,患者的五官有異常人,四肢發育受阻,十幾歲的孩子,會只有三呎高,不知幾時開始,智力都或會開始受創。有醫生會說,一般活不過二十歲,但書中的一對輕度患者兄弟,都已活過四十歲……。
是十四歲的楊德俊在書中給化成文字的一句話,令人無法釋懷:「明明是大白天,為何天空是下雨色?」那時候,這個病攻擊他的眼球,他開始瞎了。
有違成本效益
注射藥物酵素,有助鎮住情況。但因為這個病罕有,藥物也相對地罕有,非常貴,政府不樂意幫忙。也許因為這並非一百萬人的故事,這只是三十多個患者的個案。即使每個病人乘以家庭人口四名,也不過是百多人,不是一百萬。這個故事,不夠普及化,不夠mass appeal。政府說,官方財政首要考慮成本效益。成本效益。
於是見馬安達拖着他的黏多醣症孩子歷生(「現就讀普通中學,考獲全級第二名,拿過獎學金」),帶領一個罕有遺傳病互助小組,自行籌款。醫生、音樂家、出版界、政治人都出來幫忙了。
之前,已見過這群孩子一次。音樂會那夜,在後台一直跟他們談笑甚歡。唯一哽在喉嚨的,是面對一對香港出生的巴基斯坦裔小姊弟,叫Mavish與Hamza,(「爸爸離棄了他們,由媽媽獨力撫養。『我媽媽是世上最好的。』」)就是不敢問他們、或他們的媽媽,在這個號稱國際,卻見種族疏離的城市,他們一家的困難,會不會更尖刻更磨人。
卻終也因為腦子縈繞德俊那句「天空是下雨色」的話,輪到德俊兩兄妹出場時,站在偌大的舞台上,忽然就覺得鼻子似受重重一擊,眼淚就不受控制了。What the eye doesn’t see, the heart doesn’t grieve over,但see了,就上了心。失控後的好處,是台下捐款數字增加,包括醫管局主席胡定旭的。
上周再見德俊、曉丹他們,是一個藝術展覽。這次,除了「藍藍的天」製作,更得一群本地設計家出馬,跟患者一起推廣訊息。謝至德專長攝影,他形容十四歲的歷生:「他對城市充滿好奇。」 而一直笑得燦爛的曉丹,一直夢想做個畫家。她的畫作一個永恒的motif,是彩虹。蹲下身聽女娃兒講解,仍然不敢問的,是她的彩虹,可跟哥哥的「天空是下雨色」有關。
聽高永文醫生致詞,他說,政府仍是說,要計成本效益。
要迫使這個政府做應該做的事,唯有施展輿論壓力。要生輿論,還得先透過傳媒。傳媒卻會覺得,這非一百萬人的故事,「僻」了一點,不夠市場。
但一條生命是一條生命,一些事,昨日已經應該開始做。說死亡,一個人也嫌多。醫療,就像教育,是一個政府對人民的基本責任。這個病這樣罕有,有關的藥罕有地貴,政府就是不肯伸出援手。
上周那個黏多醣症藝展活動,得藥商贊助,地產商太古借出場地,就是不見有哪位官員關心,也不見有傳媒大力報道。
德俊與曉丹兩兄妹,在廣州出生,五年前才移居香港,希望沒有人會說新移民「攞着數」。而Mavish與Hamza兩姊弟,是香港出生的外裔孩子,他們跟土生土長的歷生一樣,都是香港人。
這邊廂,政府不願意幫助這些香港孩子,那邊廂,政府向未來香港孩子的父母──主要是父──開刀。說的,是爸爸是香港人,媽媽是內地人,她們未拿着單程證,但想先在香港生孩子,卻要預繳四萬大元的分娩費,若流產,也沒得討回任何交了的錢。
不應視若無睹
昨日是母親節,這批準來香港婦女又發起抗議遊行。自然又有批評道,這班人,想「攞着數」耳。但許多人不知道的,是這些內地港人妻子即使未有單程證來港定居,她們本已在用雙程證在港與夫團聚。雙程證即使要上上落落,一年間仍有近十個月可以留在香港。叫她們回到大陸生孩子,是變相拆散家庭。
醫療,跟教育一樣,是良心事業,除了成本效益,仍要談理談情,講一講公道。
這些故事,也許不算是電視上的一百萬人的貧窮故事,大家或許沒留意、不知道,但不要不想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