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個燠熱的下午,我們站在麼地道,四面高廈林立,沒有風,只聞到汽車廢氣。領隊是 Mary Melville,是個老香港英國女子。沿途有許多停泊在路邊的貨車,她不住逐個向司機打招呼,着他們停車熄匙。所有司機都乖乖就範,也許都誤以為這是名外籍警司什麼的,她其實是香港綠色保育的一人幫。
Mary,中文是瑪麗,是尖沙咀老街坊,她帶我們實地視察新世界河內道項目,這是個市建局重建計劃,地盤範圍,由麼地道、河內道至加拿芬道,回落至碧仙桃路。這個梯形地盤,廣告上形容,「由新世界發展的河內道十八號摩天豪宅,集合商場KII、五星級凱悅酒店及豪宅部分於一身,已成為尖沙咀一景」。
瑪麗愛尖沙咀
瑪麗說,發展商在四周路邊種樹,本是好事,可是,那些樹卻給包藏在龐然的石屎盒子內,高度有三呎多,至人的胸口,那個意義許是一、不得蹲坐;二、不能小便;三、加重街道的物業「私有感」。她去信大聲抗議,赫然有效,一街的巨型石屎盒子消失,改在地面植樹,雖然我們仍然看到這樣的一個起碼三呎乘三呎的水泥花槽「示範單位」。
這個發展項目的左邊,原有一條小街,叫康和里,現已消失,給納入地盤範圍,這條小街的空間,亦即應該是公共空間。卻是,發展商在上面搭建一個玻璃天幕,向好的方面想,那是可以遮雨,兼防高空擲物;向壞的方面想,如此一個上蓋物,進一步阻擋空氣流通,看來亦不符合「公共空間」的要求-起碼不見銅鑼灣時代廣場外的公共空間,有類似「僭建上蓋」,以企圖增加物業的私人地方感覺。
規劃署上月回信給瑪麗,說就玻璃上蓋一事,已與發展商討論,「研究將之移除的可行性」。也即是說,這個議題,「有得傾,需要傾」。但結論卻是,這樣一項工程,也許或者說不定會構成樓宇結構問題,另一方面,說到通風,卻是沒問題的。
這種米已成炊的語氣,幾可套諸全香港的重建局面。在尖沙咀一帶,日復一日年月過,這裏那裏又多一條地道,又多了一條天橋,人,只許在地底或半空出沒,路面只准行車。如此的城市鋪排,對傷殘人士的不便,自不用說,一般人在隧道內兜兜轉轉,來去連接的,是千篇一律的商場與酒店。
老街坊瑪麗說,可憐這個社區,包括棉登徑、赫德道、白蘭軒道路面的小商舖,失了人流,失了生意,都失了色。
瑪麗以香港為家,她對尖沙咀的感情,像對一個家的前院後園的感情,一心一意要看顧左鄰右里。可以想像,當有什麼事發生,會直接衝擊一個家之時,家裏人的反抗情緒,會強烈十倍百倍。一大口號,是「誓死保衞家園」。不論對錯,巴勒斯坦人半個多世紀以來這樣想,也許新疆的維人也一直這樣想。
美孚八期沒陽光
香港美孚新邨的第八期業主也這樣想。七.一見他們也有上街,抗議「官商勾結」,他們的單張上,有一句悲情的質問:「陽光空氣去咗邊?」 話說荔枝角公園一邊,美孚八期對開,原有一石油氣儲存庫,後來因為明顯的安全理由,給搬掉了,那裏成了塊L字形的向海空地。數月前,那裏的住戶失驚無神地發現,發展商新世界的旗下招牌,把那個地盤連同一截原屬私家街的一段百老滙街,賣了出去起樓。當世市道,恐又成另一摩天項目,又成「美孚一景」。私家街是街,可以起樓?
正正擋在我家門前,豈能不群情洶湧。陽光呢?空氣呢?當然還有樓價問題。香港樓市一大特色是,樓盤廣告可以天馬行空,由視覺錯覺至無中生有— artist’s impression 啫,藝術創作—十萬呎私人花園原來係人人可得而訪之的公共空間。但在現實中,確切的官商授受、規劃圖則,卻總見閃縮遮掩。官方總可說,我刊了憲,網站也有,居民起早落夜上班下課不知情?那真對不起,你不知,不等於我沒說。
當然也曾有大鑼大鼓推介的官方計劃,諸如太子道西花墟一帶十幢戰前唐樓的保育活化項目。因為說的是保育,不是拆樓,非常迎合社會潮流,大概就可大力正面宣傳。
已給評定為二級歷史建築,說的是懷舊文化,卻要待來自民間的、一個涉事的業主陳述,方知那個樓群與本地電影界很有點淵源。
趙姓業主剛寫給城規會的申述書說,那個樓群,曾是好些香港製作公司的落腳點,由五十年代的光藝,即是謝賢、南虹的招牌數起,至拍《英雄本色》的新藝城,到比較近年的包括製作王家衞《旺角卡門》的影之傑。這名業主提出的建議修訂,是把原計劃內的「其他指定用途」、「規劃意向」等,一類字眼上作出清晰界定,提倡視覺藝術文化。他擔心的,自然是將來怕誰誰玩弄文字遊戲,項目又成不倫不類摩登羊頭狗肉的經營鋪排。
毀掉菜園村
早在五.一勞動節的集會遊行中,遇來自元朗菜園村的老農婦,她戴着頭頂穿孔綑黑邊布的舊式大帽,挑着竹籮,裏頭盛了一朵朵的白蘭。她說,菜園村是她的家,她不明白為什麼起一條廣深港高速鐵路,事必要毀掉她的家?真的不可以繞道?
事實是,在這一筆,政府清楚地大刺刺地由上而下,先決定了菜園村是必經路線,一定要拆,然後去通知村民。有說,姿態似「爛仔收地」。
香港這個家,處處拆拆拆,包括尖沙咀對開的巴士站,都傾掉倒掉,推倒舊香港,一堆堆的香港人,只能個別申述一段段的「傾城之戀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