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文章

在聖誕前夕，友 Freeman—若果在大陸，他也就是外國記者眼中的cyber dissident—在網上傳來一張動畫卡，內容當然不是「雷道夫紅鼻鹿」一類節日頌；畫面背景灰黑，大雪紛飛，是配上相片字幕的一串名單。第一個感覺，就是苦寒。單上有名的，都是近年內地的良心犯，或北京高壓下的受害人，果然就是白色恐怖：一、師濤，二○○五年因通過雅虎發了一封政府文件給海外網站，給以「為境外非法提供國家秘密」罪，判刑十年。

二、任自元，因撰寫文章及討論成立「大陸民主陣線」，○六年因「顛覆國家政權」罪，判刑十年。

三、高智晟，○六年就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」罪，判刑十二年。

四、楊天水、因網上發表文章，二○○六年被控以「顛覆國家政權」罪，判刑十二年。

五、力虹，○七年被以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」罪，判刑六年。他給診斷有肌肉萎縮症，要求保外就醫但不受理。

六、郭飛雄，網上異見者，○七年就「非法經營」罪判刑五年，於秘密關押期間遭電棍擊打等酷刑逼供。

七、陳光誠，為殘疾人士維護權益，○七年給以「故意毀壞財物、聚眾擾亂交通秩序」罪，判刑四年三個月。

八、呂耿松，因網上發表文章得罪了浙江地方官員而遭打擊報復，○八年「煽動顛覆」罪成，判刑四年。

九、胡佳，因在境外網站發表文章和接受採訪，○八年給以「煽動顛覆」罪，判刑三年半。

十、劉曉波，被控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」，○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庭，將於聖誕日宣判，二十八日將在獄中度過五十四歲生日……

「他懂得踩鋼線」

Freeman的名單有二十人，劉曉波排第十，也就是在電子卡片畫面的中央。這許人名中，最熟悉的，也就是劉曉波，八九年六四前後，一直有在《開放》雜誌讀到他的評論，也曾讀《開放》總編輯金鐘寫他的專訪。十多年前，已去問金鐘：這知識分子不怕嗎？金鐘答：他會懂得踩鋼線。

聖誕日，香港當然無雪，卻有霧，且是濃重的霧，山與水，都看不清。然後消息傳來，劉曉波給判十一年的監。

十一年。十一年！比較起來，胡佳約三年半，是「輕」、是「幸運」？Freeman要update他的網卡，改寫「為劉曉波，因起草《零八憲章》，被控顛覆國家政權罪，○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判刑十一年，並剝奪政治權利兩年。」標題是「中國人權嚴冬」。

這種中國故事，任何有良知的同胞、有情有義的人的反應，大抵都差不多，憤怒、沮喪，雪白血紅。中共的手段很清楚，一時緊點一時鬆點，還看不時之需，例如申辦奧運。中共的訊息也很清楚，要挑戰中共權威？想想會有什麼下場！

中國人權嚴冬，北京之冬。無法不回想三十年前的「北京之春」，儘管短暫，也曾燦爛，縱使不過曇花一現，仍然青史留名。我在七九年末開始當通訊社記者，那三數個月，日復一日的民主牆大字報加魏京生，學習Peking spring、big character poster等中式詞彙。緊跟而來的，有鄧小平的「四個現代化」、「開放改革」。我的事業生涯，走的是這麼第一步，回不了頭。

三十年後，中南海的一隻古老大鐘，卻給撥回過去。中國的未來，回到舊時。魏京生當年給判刑十五年，今日的劉曉波，十一年。果然，黃河搖籃的歷史，只會重複。

八九年血洗天安門一役後，要過了十五年，我才再踏足神州大地，在首都四處轉，要看西單民主牆的舊迹，來去卻只是酒店年輕接待員禮貌而忍耐的笑臉：「沒有哇。從未聽說過。」都湮沒在「發展」、「建設」一類詞語背後了。

那時候，也曾天真地想，話說開放改革都二十多年了，都說和平演變，既然沒有流血革命，換朝易代後，也就一步步走向好的。還有，中國到底仍有民主牆，那幅老大的牆，在網上，虛擬卻又真實。許多許多中國人的腦袋裏，都有這麼一幅牆。

思想自由禁不了

一個人的思想自由，沒有誰禁制得了。但北京說，你可以有民主的思想，卻沒有發表的自由，不然就抓你起來，擲你入獄。由此看來，北京會一心一意重搞「綠壩」，以反淫褻、保護兒童之名，好好控制網上言論。你沒有搞顛覆，好，那就告你煽動去搞顛覆。重點是煽動一詞，閣下說過什麼、寫過什麼，扭曲一下，如此這般，都是罪證。跟文革紅衛兵的姿勢，沒多大分別，只是新時代的包裝好一點，用一座法庭建築物，像筲箕般罩着，以石屎鋼筋加圍欄鐵馬，回到「牛鬼蛇神」紙牌遊街的日子。

卻仍有香港人樂得飛飛地動不動引述毛語錄，以壯自己的聲勢。那是老大一幕的歷史滑稽。毛澤東為皇的一代，是中國也是人類的災難。五○後六○初出生的本地孩童，許多都見過媽媽用毛巾衣物包起一瓶一包的米油鹽，細心縫好，捧着到郵局去寄給在內地的親人。今時今日的西方社會，沒有誰會引述希特拉來吹捧自己的理念，除非是一幫一派的邊緣傻人，繼續死攬白種優越。美國的三Ｋ黨，已非常老土兼過時。拜託，在香港爭民主，請勿引述毛澤東如英國人引述邱吉爾般，那是愧讀歷史。

香港的民主運動，原本已有懨懨之態，胡溫政權決定如此重判劉曉波，可以起碼幫忙喚起香港人的良知，又再看清楚中共的本質。

all these tears 魏京生在九三年曾一度獲釋，為「襯托」其時的北京申辦奧運。輸了給澳洲後，魏再度鋃鐺入獄。要至九七年，香港回歸後，他方又襯托地得保外就醫，到了美國。眾所周知，魏得當時美國總統克林頓的援手。類似際遇，會不會發生在劉曉波身上，也向奧巴馬求援？「勾結境外勢力」去？也同時想起程翔的個案，又生憂慮。

Freeman的名單上另外十人，有幾乎給公安打死的艾未未，揭露愛滋血災真相的高耀潔，以財經罪起訴的許志永，流落日本機場的馮正虎，犯所謂顛覆罪的王榮清，維權分子黃琦、趙連海、譚作人。還有給香港政府不久前強行遣返內地的周勇軍，他上月開庭，以涉「詐騙」待判。

當中讀至最留神的名字，卻是郭泉，因為之前從未留意。郭泉「寫文章倡議討論組織新民黨」，因「顛覆」罪給判監十年，還不過是十月的事，刑罰只比劉曉波少一年，卻不見得有許多人為他奔走。讀來神傷，all these tears, all these years。

一張名單，仍有漏了的吧。這些人，這些名字。網上的黃絲帶，他們就是解不開，拆不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