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文章

在歐洲流連兩個星期，訪中古小城，幾乎每個街角都是風景，忽然一座堡壘，活脫像童話中的插頁。由相對扁平的歷史的一望無涯，回到vertical、高聳的香港，處處玻璃水泥不銹鋼加塑膠，非常現代，算是另一款文明。收集半個月下來未知的鄉愁港情，仍然是一貫印象：Hong Kong on steroids。

這個吃類固醇似的城市，沒有看得見的童話，但總有童言。一個曾參加我的暑假兒童英語班的小六生，興奮地在網上留言，說進得了一所Band 1中學，正在上銜接班，但課程內容「都是英文來的」。

「都是英文來的」這句話，直「譯」自廣東話的「都係英文嚟嘅」。問題是，書面語不必說「……來的」，可以忘記口語的「嚟嘅」。小學生這款文字瑕疪，當然並非獨家，本土報刊一樣不時見成人下筆犯這類的錯誤。

掉過頭來，又有人矯枉過正，畫蛇添足，「記得」要寫成「猶記得」，圖增文藝味道；設「登」了專欄，係要改做「刊登」，「若」就會變成「若果」，以示行文正規。還有，都說桌子、學子、扇子，於是有理無理，都加個「子」字，出現「傘子」。書面語沒有「傘子」，純粹是usage問題，沒得解釋。一直知道這個，並非是對語言敏感，不過因為在江浙家庭長大，從小慣聽家母說「一把傘」。

堅持廣東話 學好普通話粵語相對於普通話—普通話基本上也就是書面語—當中確有許多需要翻譯之處。普通話代表一國官方，而粵語不過是地方俚習，於是，這個七月，廣州市政協以適應亞運會、打造國際都市形象為由，建議將廣州電視台的主要頻道改成普通話，聽上彷彿理所當然。在香港，也不時聽到有人提倡把母語教學的廣東話改為普通話。

清楚記得，九七前，已有學者在本市的知識分子刊物撰文，認為應該以普通話一統特區，大家齊齊說巧克力、草莓。

真係睬佢都傻，我係要講朱古力、士多啤梨，怎樣啦？語言固然是口舌溝通，同時也是思想工具，更是文化權力的象徵—懂得中英文的人都會覺得，用中文思考，跟用英文表達，很有點兩樣；亦看英文如何已成國際語言，是全球化走勢的一部分。但全球化亦即一體化，法國人就最擔心法文受到英文大量污染。那法文很馨香嗎？在比利時一些小鎮，他們說一種德、荷混合叫Flemish的官方本地話，你講法文不睬你就是不睬你。

語文包含自我價值的定位，不管個體集體，都有「根」的深層意義，除非為勢所逼，沒有人會隨便忘記母語。近年聽一年輕人遊西藏，報告在拉薩一條大道上走，沿途只聽得漢語，沒有藏語。

友人自上海回來，亦說在上面益發少聽了滬語。相信我，那日自機場回家，坐在機鐵，聽到前面的一對外表雍容的男女用上海話交談，一下子親切得無以復加，時光倒流至四十年前的老家。下車之際，終於忍不住用家鄉話跟他們打個招呼攀談。

廣州電視台不准用廣州話？報上說：「引發眾老廣強烈不滿」。報道附有內地網民的仿革命海報創作，口號「廣州人講廣州話，聽唔明就返鄉下」。

捍根深蒂固的語言習慣，人之常情，況且，牽涉的是本國公民，並非他國移民。但即使是香港，普通話愈來愈普遍，是個不二的趨勢。十年前在課堂上問大學生，「雲喱」書面語是什麼，幾乎人人面面相覷。今年再問，就見大多數都會答「香草」。

粗口有別俗話

堅持廣東話，學好普通話，有助幫忙寫好文字。遺憾的是，這一筆，說的是語文情，不包括同胞情。事實是，這個中國邊界特區的人，許多歧視南下講粵語鄉音的廣東人，不覺得他們同聲同氣之餘，態度根本就是「藐」，更認為他們南來搶飯碗、數。

一項佐證，是甘浩望神父為幫爭取居港權者絕食。這條新聞在傳媒不見波浪，幾乎連漣綺都沒有。新聞界不睬你就是不睬你，網上反應也差不多。講到底，該就是經濟考慮，抗拒搶飯碗的情緒凌駕一切。

卻另有政治因素而生的歧視，讀一個朋友的電子話，大意是最怕、最憎這些人來香港，壯大這裏的「土共」生力軍。

捍衛粵語一役，壯大這套語言的精靈得意，雖然一些上代用語，像「家陣」等於現在、「崩冷」即是全部，都開始已見式微。另外冒起的，是潮語。潮語一般玩文字，懂得用，有助思考活潑。

外遊之際，一訪莎士比亞的英國故居，附設的小店擺賣上印Chopin bag的購物袋。忽然蕭邦？同行人不明所以，而我因早前已知道箇中竅妙，向之解說：Chopin，譯Sho—攀，說的是音義shopping bag，此之謂文字的樂趣。

卻是，捍衛粵語一役在香港的副作用，似乎是更壯大本地的粗口文化，緣起似是在廣州印製的一件上寫明代名將袁崇煥名句「Ｘ哪媽，頂硬上」的Ｔ恤。喂，生死關頭，什麼話都可以說。但日常生活，不會動不動事涉存亡，實在不必把粗口掛在嘴邊，一概舌頭似塗滿類固醇。

粗口有別於俚俗的話，因為牽涉性器官，所以是禁忌，所以叫粗口。當然，或說今日世界性開放呀，於是也應該搞粗口開放。但仍要記得，不管如何性開放，文明人不會在街上大小便，遑論像貓狗般會公開交配。個人不介意粗口，若屬兄弟姊妹語言，那是小圈子的事，旁人不必置喙。如果在適合時間地點爆發，會更收一鳴驚人之效。但公開日講夜講，明明有人而扮旁若無人，濫用自由主義之餘，只見自私。當然，爆粗為求上位，又得另計，那是政治考慮了。

當然，有好些話不涉粗口，所涉訊息之最力，會令人更側耳。朋友傳來電腦畫面，見一街頭論壇上有人呼天搶地，根本不是辯論，淨是shouting his head off。再嘆這個吃了類固醇的城市。